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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阎学通在其著作《历史的惯性：2023年的中国与世界》中，对国际关系做出了近300项预测。十年后，他的预测准确率达到了82.3%，其中包括中美之间将出现新兴两极世界的预测。
《南华早报》就中美关系等问题专访了他。
您认为美国前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在台湾问题上持什么立场？他是否会像上一届任期那样挑战“一个中国”政策？
我认为特朗普在涉台问题上不会比拜登走得更远。如果比较拜登和特朗普时代的政策，拜登（政府）比特朗普更倾向于台湾独立。你可能已经注意到，特朗普总是声称自己是冷战以来唯一没有卷入新战争的美国总统。
这是什么意思？特朗普真的不想在台湾海峡与中国开战。在防止海峡两岸发生战争方面，他比拜登更谨慎。
自两国总统11月在旧金山会晤以来，中美之间有什么变化吗？这次峰会取得了什么成果？
旧金山峰会实际上阻止了中美在台湾问题上发生战争。它解决了中美之间的主要核心问题。
在台海演习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台湾领导人赖清德就职后，中美军方官员举行了视频通话。这表明中美已经建立了一个危机管理机制，以防止台湾冲突升级为战争。
中美之间的冲突和对抗并没有在峰会后停止，但发生了两个重要的变化。首先，情况变得更糟，美国对中国实施的遏制措施从技术脱钩扩展到了商业保护主义……我认为中美之间的贸易争端将继续恶化。
那么，另一个相对积极的变化是什么？双方已达成协议，加强社会交流，包括学生交流、第二轨道对话和学术交流。中美之间的社会交流比上一年更加轻松。
北京是否担心这些交流可能会因特朗普可能重返白宫而中断？
无论选举结果如何，无论是特朗普还是拜登获胜，从现在到明年上半年，中美关系的大趋势都会持续恶化。随着选举的日益激烈，双方及其政党不得不对中国采取更强硬的态度，因此拜登政府肯定会出台一些对双边关系没有建设性的新政策。
但影响会因获胜者而异。如果拜登获胜，中美关系将基本延续目前的道路。但如果特朗普获胜——而且他获胜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中美之间的经济对抗将加剧，甚至比两国在安全方面的争端更加严重。
如果特朗普对中国产品加征关税的规模超过拜登，中国肯定会采取相应措施。如果制进口中国产品，中国只能对美国产品施加一定程度的限制。
如果特朗普获胜，中国与欧盟的关系会如何？
无论拜登还是特朗普获胜，未来一年中欧关系都会逐步改善。这是因为以色列与哈马斯之间的战争，拉大了欧洲国家与美国之间的距离。
只要欧洲国家在加沙问题上从战略上与美国保持距离，这个问题上的立场就不可避免地会接近中国的立场。因此，中欧关系改善的政治条件将比只有乌克兰战争时更好，而欧洲国家在乌克兰问题上批评中国。
美国的盟友已经开始为此做准备。今年，德国总理奥拉夫·肖尔茨已经访问了中国，中日韩对话也恢复了四年半之久。原因很明显，他们认为特朗普在安全问题上不会像拜登那样强硬地对抗中国。
换句话说，特朗普为其盟友提供的安全保障将远不如拜登时代，因此他们知道有必要调整中美之间的平衡。
中国是否应该关注最新的日菲安全协议？
作为美国的主要战略竞争对手，中国也必须做好准备。我认为中国也会主动改善与美国盟友的关系，可能不会在安全方面。中国更可能……强调与这些国家的经济和社会关系。因为无论是欧洲、日本、韩国还是其他国家，仍然需要中国市场。
欧盟已对中国新能源产品（如电动汽车）的补贴展开调查。您认为是否有办法解决此类贸易争端？
中美盟友之间的经济关系，不会因为美国在安全问题上疏远盟友而自动改善。中国在这方面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欧盟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无论中美之间的战略关系如何，欧洲往往更倾向于保护欧洲市场。民粹主义和保护主义也在抬头。
我个人认为，如果中国和欧洲国家想要解决贸易争端，必须专注于新领域的合作，而不是针锋相对地报复对方。例如，在电动汽车领域，如果欧洲能够与中国探讨合作生产并从中获利，那么欧洲可能会重新考虑合作。
如果欧洲从中国进口更多的汽车，就意味着可以向中国出口更多的零部件，用于生产电动汽车。如果欧洲不从中国进口汽车，那么中国就会减少生产，进而减少零部件出口。
欧洲必须建立这种利益关系，以帮助改善中欧之间的经济关系。
您能否预测一下未来10年中美关系的发展？两国在经济、科技和军事实力方面将如何比较？
在国际关系方面，以色列-加沙战争将削弱美国的全球政治影响力。这一点已经非常明显，因为就连美国的盟友也必须在这个问题上与其保持距离。这种情况在战争结束前都不会改变。
美国（国际）关系将恶化，而中国（国际）关系未必会改善。但是，由于美国与其他大国的战略关系将受到损害，中美之间的战略平衡将变得对美国不利。
从综合实力来看，未来十年，中美两国与其他国家的差距将进一步拉大，因为中美两国的经济规模已经是其他主要大国的四到七倍。除中国外，美国国内生产总值至少是其他主要大国的七倍。如果美国经济每年增长1%，那么除中国外，其他国家必须至少增长7%，才能避免差距扩大。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那么中国呢？其他国家与中国的GDP差距至少是四倍，这意味着……如果中国每年增长2%，这些国家将需要增长8%才能防止差距扩大。这只是一个微小的可能性。中国保持至少2%的年增长率并不难，甚至更高。
其结果是，中美的两极结构将更加突出。
其次，未来五年（2024年至2029年），中美之间的GDP差距有扩大的危险。为什么？中美两国在人工智能和芯片研发制造方面的差距正在扩大，而这两方面对未来数字经济的影响巨大，而中美两国经济对数字经济的依赖程度都在日益加深。
另一个因素是，未来五年内，外国和中国在中国的私人投资，可能少于外国和美国在美国的私人投资。因此，美国的总投资额将超过中国，美国在人工智能和芯片研发方面的差距也可能扩大。
结果是，中美之间的GDP差距有扩大的危险。
在国防开支方面，美国每年的支出超过9000亿美元。中国的支出不到美国的30%。美国还参与战争，积累了作战经验。因此，在未来五年内，中国不太可能缩小与美国在军事实力上的差距。
从2030年到2034年，情况更难预测。因为到2030年，“反全球化”将更加强烈，中美两国都将面临比前五年的更大发展问题。民粹主义将主导世界意识形态，两国都需要做出重大政策调整来应对。两国在国内外都将面临更大的困难。那么，让我们看看谁能更好地应对。
我认为，在此期间，中国与美国实力差距缩小可能性不大，但阻止差距扩大还是可能的。中美之间的差距在此期间能否再次缩小？有可能，但这取决于中国能否比美国进行更大的政策改革。
那么“东方崛起，西方衰落”的说法可能并不适用？
“东方崛起，西方衰落”的说法有两个问题。首先，东方和西方指的是什么并不明确。东方是否包括印度、巴西、南非、越南或古巴？东方是否包括俄罗斯？俄罗斯当然不这么认为。
因此，如果我们不知道这些群体是什么，又怎么知道谁在崛起，谁在衰落？
其次，如何判断一个国家的崛起和衰落？国内生产总值快速增长或占世界GDP的较大份额，是否等同于崛起？还是说技术进步更快？当我们不知道谁是东方和西方，以及上升和下降的标准时，我认为这句话只是反映了（某些人）的如意算盘……他们的愿望不会成为现实，这取决于相对实力的变化。
如果简单地将东方定义为中国，将西方定义为美国，那么在2002年至2012年的十年间，中国的GDP确实迅速缩小了与美国的差距。但如今情况已不再如此。如果以美元计算，比较中国和美国的全球GDP占比，现在不是缩小了，而是扩大了。
如果未来十年世界将变得更加两极化，那么这对中国推动多极化秩序的政策有何影响？
“多极化”一词并非对世界的客观描述，而是一种愿望，而非现实。许多国家希望推进多极化，甚至美国也是如此。美国……并没有说（世界是）两极化的，因为美国不想承认中国与美国处于平等地位。
其他主要国家也坚持多极化，因为他们希望成为世界的一极。
中国希望世界成为多极化，所以说将促进多极化。然而，当前两极化趋势显然远强于任何国家阻止它的能力。
在任何两极化世界中，两个超级大国将争夺所谓的中间地带国家。（这些国家）倾向于不选边站，保持中立，这样他们就能从双方中获益。但是，当世界变成单极时，他们就不能使用这种策略了。
“全球南方”的概念又开始流行起来，因为当中美两国竞争时，这些国家可以利用它们之间的冲突来谋取自己的利益。这使中国处于不利地位。
中国对“全球南方”的政策与印度等国不同。中国目前的政策是避免自己被排除在“全球南方”概念之外。印度政府的政策则恰恰相反——将中国排除在“全球南方”概念之外，强调自己是这个集团最重要的代表。
中国希望与俄罗斯在金砖国家等不包含西方国家的多边组织中推广这一概念。希望所有非西方组织都认同“全球南方”的概念，这样就能自然而然地实现成为集团一员的战略目标。
关于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战争，中国是否有可能帮助促成和平谈判？
我认为俄罗斯和乌克兰今年不太可能直接对话。战场上的局势并非绝对僵持，因此双方不太可能坐下来谈判。双方都认为有可能在战场上取得进展。
假设特朗普明年赢得大选并就职，如果改变美国对乌克兰的政策，直接谈判是可能的。因为美国是乌克兰的主要军事支持者，欧洲提供的军事援助不足以长期支持乌克兰。在这种情况下，不能排除在2025年进行谈判。
中国既不是战争的发起者，也不是参与者。不像欧洲国家和美国那样，实际上作为军事援助的提供者间接参与了战争。因此，中国可以发挥的作用没有它们那么大。中国的调解是建设性的，但在促进谈判方面可能没有太大作用。
欧洲国家经常说，他们希望中国对俄罗斯施加影响。您认为这种期望是否过高？
我四月份访问欧洲时，很多人问我这个问题。我认为他们之所以会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他们缺乏对国际政治基本规律的理解。
俄罗斯是世界核大国，也是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中国如何影响俄罗斯做出重大政策改变？这是不可能的。
以色列虽然拥有核武器，但并非世界大国，也不是安理会常任理事国。虽然是个小国，但欧洲各国和美国加在一起也无法阻止其继续在加沙发动战争。
中国没有能力说服俄罗斯实现和平。
中国还促成了哈马斯和法塔赫之间的谈判。你认为中国在加沙冲突中能发挥什么作用？
我认为中国认为哈马斯和法塔赫不必等到战争结束后再讨论如何和解、共同管理或建立某种政治关系。中国认为，现在可以鼓励他们就加沙问题上的立场，以及未来如何处理巴勒斯坦问题展开谈判。
这就是为什么中国邀请哈马斯和法塔赫在北京举行会谈。我认为这为双方和解创造了起点。我不知道这最终能否促成双方和解并实现加沙地带的共同管理，因为谈判的结果不仅取决于法塔赫和哈马斯能否和解，还取决于以色列和美国是否允许他们管理这个地区。
因此，恐怕需要在国际多边背景下推动谈判。
许多人认为，南海发生冲突的可能性比台湾海峡更大。您怎么看？
台湾问题现在不太可能引发中美之间的军事冲突，因为两国之间有管理机制。台湾海峡的军事冲突已经得到控制，所以现在大家开始讨论南海问题。这两个问题都有意外引发冲突的风险，但中美之间不会因此升级为战争。
自1991年以来，东亚地区（包括南海）发生了许多小规模的军事冲突，但地区各国之间没有发生过战争。自那时起已经过去了33年，我认为中美有能力防止东亚地区小规模军事冲突或事故升级为战争的可能性。
有观点认为，朝鲜更重视俄罗斯而非中国，这使莫斯科和平壤的关系更加紧密。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朝鲜的经济和军事实力非常弱小，无论从战场、经济发展还是国际影响力来看，对俄罗斯的支持都非常有限。对俄罗斯来说，朝鲜的支持总比没有强，但意义不大。
同样，俄罗斯现在全力以赴投入战争，也无法为朝鲜提供决定性的大规模支持。
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双方关系如何发展，朝鲜和俄罗斯对中国的需求都远远大于它们对彼此的需求。因此，这决定了无论它们发展出什么样的关系，朝鲜和中国之间的关系，以及俄罗斯和中国之间的关系都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朝鲜半岛无核化是否已不在中国的外交优先事项之列？
对中国而言，我们在朝鲜半岛的安全关注取决于当地局势。不同的问题在不同的时间会导致不同的危机，而总是必须先处理最紧急的问题。
目前最大的不稳定因素，是美国政策以及美国、日本和韩国之间日益频繁的军事演习。朝鲜已经数年没有进行核试验了。朝鲜的核武器可能不是积极因素，但不是朝鲜半岛当前不稳定局势的最直接原因。
（朝鲜和美国）都对地区不稳定局势产生影响，但美国因素现在更大、更直接、更紧迫。
您认为美国、日本和韩国之间的军事联盟是否会增加它们对朝鲜和中国的“威慑”？
我认为如果特朗普上台，情况可能会有所变化，因为美国已经卷入了加沙和乌克兰的战争。美国挑起东亚地区的第三次军事冲突是否有利？美国在国内外都面临困境。那么，特朗普为什么要遵循拜登的政策，让自己陷入同样的困境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