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克·博尚 是 Vox 的资深记者,负责报道国内外的意识形态和民主面临的挑战。他在分析文章中指出,美国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让以色列再次伟大”运动热爱以色列,但对犹太人的敌意却日益加深。

特朗普政府一再声称自己在打击反犹太主义与此同时,MAGA(让美国再次伟大)运动的影响者,甚至特朗普政府的一些工作人员中,反犹太主义的现象却在令人担忧地增长。
最近,特朗普采取了两项激进行动,并称目的是保护犹太社区的安全——削减哥伦比亚大学4亿美元的联邦资金,并试图驱逐其研究生、持绿卡的马哈茂德·哈利勒,以报复他支持巴勒斯坦的言论。
特朗普政府在3月13日给哥伦比亚大学的信中写道,学校“从根本上未能保护美国学生和教职工免受反犹太暴力和骚扰”。政府还威胁要进一步扩大这一资金削减,正在调查60多所大学和学院,声称这些学校可能容忍或助长了反犹太主义。
然而,在特朗普政府执政的头两个月里,总统的盟友们仍然在继续发表反犹言论,甚至做出相关手势。马斯克在特朗普的就职典礼上做两次明显类似的纳粹敬礼——这一动作后来被高级顾问史蒂夫·班农重复(马斯克和班农否认是故意为之)。
特朗普政府还任命了一名长期宣传反犹太阴谋论的女性担任五角大楼发言人。就在上周五,特朗普司法部反犹太主义工作组的负责人、律师利奥·特雷尔,还在社交媒体上转发了一位臭名昭著的白人至上主义者关于犹太教的帖子,并表示赞同。
顶级MAGA播客主持人,如乔·罗根和西奥·冯,曾邀请右翼人士如坎迪斯·欧文斯(她长期支持反犹观点)和伊恩·卡罗尔(他曾指责以色列策划了9·11,并散布其他反犹阴谋论)进行交谈。而罗根和塔克·卡尔森——特朗普阵营最具影响力的两位媒体明星,还曾录制节目,与希特勒辩护者达里尔·库珀讨论话题。
这种情况已经糟糕到连MAGA运动的核心人物之一,克里斯托弗·鲁福都不得不承认右翼存在“反犹太主义影响者问题”,并警告他的盟友,他们正受到一种“毒素”的侵蚀,必须加以摒弃,以维护运动的整体利益。
那么,特朗普政府真的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对犹太人友好吗?
答案取决于你是哪种犹太人,或者你住在哪里。MAGA右翼的立场,可以被称为“亲以色列的反犹太主义”:他们一方面极力拥护以色列,同时却在削弱美国犹太人在美国社会中的地位。
这些年来,“亲以色列的反犹太主义”,已经悄然成为MAGA运动的核心部分,而这一趋势对美国犹太人来说绝不是好兆头。
我第一次接触“亲以色列的反犹太主义”这个术语是在2021年,来自乔治亚州立大学政治学家叶莲娜·苏博蒂奇的一篇论文。苏博蒂奇研究她称之为“民粹主义国际”的现象,即从法国的“国民阵线”到波兰的法律与公正党(PiS),西方民主国家中的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网络。
她对欧洲极右翼的关注至关重要,因为正是这些势力开创了“亲以色列的反犹太主义”,并最终传播到了美国。
在深受大屠杀历史影响的欧洲大陆,极右翼政党需要一个盾牌,以防被指责为披着羊皮的新纳粹。同时,他们也意识到,针对犹太人的敌意在欧洲部分人群中依然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尤其是在他们自己的支持者中。
于是,像德国的德国另类选择党(AfD)和匈牙利的青民盟(Fidesz)这样的政党发展出一种隐秘的三步策略:
- 高调支持以色列及其右翼总理本雅明·内塔尼亚胡,以树立“亲犹”形象。
- 将对伊斯兰教和穆斯林移民的敌视,塑造成对欧洲犹太人的保护,主要通过将反犹太暴力归咎于移民及其后代来实现。
- 使用反犹太主义的暗语,例如淡化大屠杀的规模,或者在演讲中夹杂犹太人的刻板印象,以向国内的反犹主义者传递信号,表明极右翼仍然保持其历史上的立场。
亲以色列的言论在这一策略中扮演着核心角色,导致了苏博蒂奇所说的“脱钩”现象——即曾经被视为紧密联系的问题(对以色列的支持和对本国犹太人的态度)如今已被人为割裂。
德国另类选择党(AfD)就是这种“脱钩”的一个典型例子。
这个极端反穆斯林的极右翼政党在今年2月的德国大选中获得第二名,长期以来一直持强烈的亲以色列立场。例如,在10月7日袭击事件发生后,呼吁德国政府切断对巴勒斯坦的资金援助。这个党的核心人物爱丽丝·魏德尔,在1月接受马斯克采访时猛烈抨击“左翼(反以色列)运动中根深蒂固的反犹太主义”。
然而,这个政党与白人民族主义者和新纳粹分子有着直接联系,甚至被德国情报机构列为监视对象。魏德尔的盟友、AfD极端派领导人比约恩·赫克因在演讲中使用纳粹口号而被两次罚款。另一名AfD议员曾声称,德国的一个犹太组织“利用伊斯兰教推动多元文化融合”。
德国的犹太人越来越感到不安。柏林的反仇恨组织“国际奥斯维辛委员会”(由大屠杀幸存者成立)警告称:“AfD的演讲和表现,反复唤起集中营和灭绝营幸存者令人不安的记忆。”
这就是“亲以色列的反犹太主义”在现实中的运作方式。这些极右翼政党的高层领导人采取强烈的亲以色列和反穆斯林立场,利用这两者来塑造自己“犹太人的捍卫者”形象。与此同时,他们在内部散布反犹太主义暗语,并默许反犹太情绪在党内基层蔓延。
最终的结果是,右翼反犹太主义在一个自称“支持以色列和犹太人”的政党中被逐步主流化。
而在特朗普领导下的共和党,我们正看到完全相同的模式——但还带有额外的变化。
特朗普所谓的“保护犹太人”行动,实际上与犹太人无关
在特朗普的个人言论中,他明确区分了支持他的美国犹太人(“好”)和反对他的自由派美国犹太人(“坏”)。
这一区分通常与以色列直接挂钩:那些“好”的保守派犹太人明白特朗普对以色列有利,而“坏”的自由派犹太人则被指责不关心自己的族群。
2019年,特朗普曾表示:“我认为任何投票给民主党的犹太人,要么是完全无知,要么是极度不忠(对以色列)。”
特朗普甚至公开“开除”他不喜欢的犹太人。
他曾说:“(参议院少数党领袖)舒默在我看来就是一个巴勒斯坦人。他已经成了巴勒斯坦人。他曾经是犹太人,但现在不再是了。他是个巴勒斯坦人。”
把“巴勒斯坦人”当作侮辱,显然带有种族偏见。但这也是“亲以色列的反犹太主义”的一个典型表现。
特朗普似乎认为自己比舒默更“亲以色列”,因此他认为自己有权评判舒默是否仍然是犹太人。这种观点暗含的逻辑是:一个人的犹太身份取决于他是否认同以色列以及以色列当前的极右翼政府。
然而,舒默实际上是国会中公认的亲以色列议员。他之所以反对内塔尼亚胡(去年,他呼吁这位总理辞职),是因为他认为内塔尼亚胡的极右翼政策会从长远来看危及以色列的安全。这种看法在美国犹太人中相当普遍——一项去年11月的民调显示,大约三分之二的美国犹太人不认可内塔尼亚胡的执政表现。
但这一切对特朗普来说都无关紧要。
他的逻辑是:只有支持他的人,才配得到尊重。他将对以色列的极端支持与“真正的犹太身份”画上等号,借此贬低甚至否定那些既不支持他也不支持内塔尼亚胡的美国犹太人。
通过不断提及以色列,特朗普为一些在其他场合明显带有反犹太主义色彩的言论(比如称美国犹太人“不忠”或“不再是犹太人”)提供了掩护。
理解特朗普如何用以色列取代犹太人,也有助于解释为什么他那些看似“捍卫犹太人”的行动,实际上对犹太人毫无帮助。
以特朗普打击反犹太主义的两个主要举措——削减哥伦比亚大学资金和拘留哈利勒为例。他针对哥伦比亚大学提出的九项要求中,只有一项提到了反犹太主义。
而且,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哈利勒本人曾发表反犹言论或支持反犹太恐怖组织。
特朗普的真正目标是保护以色列,而不是保护犹太人。他惩罚哥伦比亚大学的原因,是学校没有遏制反以色列抗议;拘留哈利勒的原因,是他曾领导这些抗议。这些举措被包装成“打击反犹太主义”,但实际上是为了压制对以色列的批评,并扩大特朗普政府打击左翼言论的权力。
正如《大西洋月刊》的乔纳森·柴特所言:“自2023年10月7日以来,校园内反犹太主义的确在上升。但共和党利用这一问题来扩大对大学的政治控制,与保护犹太人毫无关系,完全是为了削弱自由民主。”
“亲以色列的反犹太主义”对美国犹太人来说是一个重大挑战,不仅因为危险,还因为现有的犹太机构无法有效应对。
长期以来,反诽谤联盟(ADL)和美国犹太委员会(AJC)等主流犹太组织一直同时倡导反仇恨和亲以色列立场。这种立场与大多数美国犹太人的政治倾向一致——他们既倾向于自由派,又普遍支持以色列。
因此,这些主流组织试图在特朗普的政策中“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他们谴责特朗普称舒默为“巴勒斯坦人”,也批评特朗普盟友中的反犹言论;但与此同时,他们支持特朗普对大学的威胁,甚至对驱逐哈利勒表示认可。
这样做的后果,不仅是背离了美国犹太人一贯支持的公民自由和言论自由,而且无意中帮助MAGA运动将反犹太主义合法化。
“亲以色列的反犹太主义”之所以有效,是因为它塑造了一种“信誉”:让人们误以为一个极右翼政党不可能是反犹太主义的,因为它在维护以色列的利益。
特朗普的盟友——包括共和党内的犹太人,正是利用这一点,为特朗普洗白他的反犹言论。
但党派人士本身的可信度不如犹太组织。因此,当主流犹太组织支持特朗普打击校园抗议,称其“打击反犹太主义”时,他们实际上是在帮助特朗普建立对抗反犹指控的“信用”,削弱了他们在其他问题上的批评能力。
如果他们以为支持特朗普的某些政策,能换取他在对待乔·罗根等人的问题上听取建议,那简直是自欺欺人。
这些组织的错误是可以理解的。亲巴勒斯坦的左翼运动中,确实存在反犹问题,尤其是在组织校园抗议的激进团体中。犹太组织希望支持一个他们认为认真对待这一问题的政府,这种心理可以理解。
但问题是,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欢迎反犹太主义者进入自己阵营,并且毫无意愿清理门户的政治运动。这种反犹太主义已经在右翼社交媒体和播客圈层中普及,以至于保守派人士(如克里斯托弗·鲁福和梅根·麦凯恩)都不得不承认问题的严重性。
讽刺的是,如今鲁福甚至呼吁共和党建立“一个能够……维护基本道德界限的机构”——而这正是MAGA运动在接管共和党时所摧毁的东西。
把特朗普及其盟友当作校园事务的“诚实仲裁者”,无异于给他们提供他们最需要的保护伞。此外,这种做法等于让犹太组织在压制共和党不喜欢的反以色列言论时,提供“犹太认证”。但共和党可以随时利用同样的逻辑,对他们不喜欢的犹太人下手。
主流犹太组织应该向一些较小的中左翼同行学习,这些小型组织的意识形态立场,能更自由地揭露特朗普假装关心犹太人福祉的伎俩。如果这些主流组织不尽快意识到这一点,将无意中推动欧洲式的新反犹太主义在美国本土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