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博报道,因严格的新冠封锁、经济放缓和对企业家的打压,习近平在中国国内面临越来越多的怀疑和不满。如今,特朗普送给他一份“礼物”,帮助他在国内重新凝聚支持:一个外部敌人。

由于共产党无处不在的审查制度和宣传机器,使得评估公众舆论变得困难,但北京当局并不总能掌控信息流向。
2022年末,少见的街头抗议活动同时爆发,反对习近平的防疫封控政策,就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随后习近平突然结束了世界上最严格的病毒防控措施。
现在,一股新的浪潮正在中国席卷而来,不过这次对习近平有利。
通过与中国各地商业和政府圈层数十人的采访了解到,虽然多数受访者要求匿名,但可以看到,一个坚决反击特朗普迅速将对华关税提高到145%的举措的共识正在形成。这个关税水平足以几乎彻底切断全球两大经济体之间的贸易。
中国东部沿海地区的金融投资者、制造商、各部门的政策制定者,甚至是那些在习近平权力扩张中失势的精英派系,如今也纷纷团结在他周围。
即使是近年因其政策而受到打压的批评者和企业家们,也希望他在这一前所未有的经济攻击面前坚定立场。
出口家具的宁波商人张(音,James Zhang)表示:“大家确实团结一致,不低头、战斗到底。妥协没有出路,只有死路一条。”
他60%的收入来自美国市场。
公众情绪是中美对抗中的关键因素。这场对抗对全球经济和金融市场有着深远影响,尤其是在特朗普将关税提高到一个多世纪以来最高水平之后。虽然两国都会受到打击,但对习近平而言,赌注尤为高昂:任何最终解决方案都可能远远超出关税水平,影响中国未来几十年的经济崛起和全球影响力。
总部位于华盛顿的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的中国问题专家斯科特·肯尼迪说:“对特朗普来说,这是一场展现强硬的贸易战;对中国来说,这是生死攸关的问题。”
特朗普一再呼吁习近平打电话达成协议,押注高额关税将迫使他妥协。结果却激起了一股爱国热潮,为这位自毛泽东以来最强大的中国领导人争取到了更多回旋空间。
虽然中国仍然愿意谈判,但北京官员对特朗普的真实意图感到不确定,同时也担心将习近平置于一个不可预测的局面,使他看起来软弱。
政府官员担心,一旦做出让步,只会招致特朗普提出更多要求。他可以随时威胁提高或降低关税,以此牵制中国。特朗普单纯根据贸易逆差来制定关税政策,同时还试图拉拢其他国家对中国采取行动,这进一步加深了中国方面的担忧,即特朗普政府只是想遏制中国崛起,让美国不惜一切代价取胜。
习近平政府对自身有足够信心,认为可以通过大量刺激措施来抵消最严重的冲击,因为政府牢牢控制着经济,并能有效遏制任何动荡。相比之下,特朗普正面临来自关键华尔街支持者越来越大的压力,甚至还有共和党议员的不满声浪。如果经济放缓、物价上涨,他们就可能丧失席位。
特朗普已经对全球大部分地区暂停了惩罚性关税,并对针对中国的关税设置了关键豁免。
在短期内,中国的民族主义情绪为习近平争取了时间,以寻求应对方案。即便在特朗普加征关税之前,中国经济就已经因房地产危机和通缩性放缓而受挫,引发了社会不满。
彭博经济研究计算,若关税维持在目前水平,中国对美出口可能被削减80%以上,若工厂无法开拓新市场,中国GDP将因此减少两个百分点。
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美亚关系讲席教授米德表示:“中国政府本来需要为经济困境作出解释,现在有可能将很多问题归咎于关税施加的影响,哪怕实际上关税影响并没有那么大。”
从长期来看,特朗普的行动正在加强习近平继续掌权的理由,推动他实现所谓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这包括坚持走“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以及收复如台湾等在所谓“百年屈辱”期间失去的领土。当年,殖民势力控制了中国沿海港口,包括上海和香港。
特朗普在乌克兰问题上的转变,以及他提出台湾需支付“保险费”换取保护的说法,都向北京释放了信号:美国不会急于干预台海危机。
今年3月,新华社发表了一篇评论文章称,台湾“注定被抛弃”。在亚洲以外,特朗普关闭美国国际开发署的举动,削弱了美国在新兴国家中争夺影响力的重要工具,而这些国家正在考虑是否加入习近平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
同时,关闭美国之音的尝试,也使美国在国际上的影响力被让渡给中国日益成熟的宣传体系。
彭博经济研究对过去几年中大量演讲、官方媒体报道、中国对美问题观察员的报告以及社交媒体发帖进行评估后发现,很多人相信,随着美国陷入螺旋式衰退,中国的时刻已经到来。
中国网络讽刺特朗普正在伤害美国自身。还有人将特朗普对官僚机构的混乱攻击比作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当时红卫兵被动员起来摧毁国家机构。
最近几周,微信、小红书和TikTok等平台上出现大量发布梗图和AI生成的图片,描绘美国人变得臃肿滑稽,在工厂里组装iPhone,并推送这样的叙事:美国支持关税和对一个和平繁荣的中国施加暴力。
当然,过去关于美国衰落的预测屡屡被证明是错误的。早在1991年,当时是上海复旦大学教授的王沪宁就曾撰文称,美国社会“建立在个人主义、享乐主义和民主之上的体系,明显在输给建立在集体主义、自我牺牲和威权主义基础上的体系。”
那时王沪宁讨论的是美国与日本的竞争,而日本后来经历了长达数十年的通缩衰退,经济被中国和德国超越。但这些话至今仍引发共鸣。特朗普在2016年赢得大选后,王沪宁的著作《美国反对美国》的需求激增,价格一度飙升到2900美元一本。
2017年,习近平提拔王沪宁进入政治局常委会,使他成为中国七大最高领导人之一。同年晚些时候,习近平宣布,“中华民族以崭新的姿态屹立于世界东方。”
随着特朗普发动贸易战并使全球舆论转向反对中国,习近平因放弃前领导人邓小平提出的“韬光养晦”策略而在国内遭到一些批评。邓小平主张中国应保持低调,悄然积蓄力量。包括邓小平之子在内的一些声音警告称,中国政府过早引起国际关注存在风险。
然而,如今很少有人质疑习近平的做法。
宁波出口商张表示:“早在2019年,政府通过我们的贸易协会来调查意见时,分歧还很大。当时还有不少人对美国抱有幻想,希望中国政府尝试进行友好沟通,甚至作出妥协。”
他接着说:“现在已经不仅仅是贸易战的问题了。”
据知情人士透露,这种斗争的呼声已经唤醒了中国官僚体系。多年来,官员们为了避免卷入习近平的反腐整肃,普遍保持低调。如今,他们开始加班加点地工作,更高效地协助出口商应对他们眼中的外部敌人。
从阿里巴巴集团到京东集团和拼多多,中国的互联网巨头们正在加速推出支持本地出口商的政策。阿里巴巴的淘宝天猫平台下调了平台费用和商品推广费用,并组织每周出口导向型营销活动。京东计划在一年内采购至少2000亿元人民币的出口商品,转卖给国内市场。
中国选择奋起反击,部分原因是别无选择。自行承担关税成本,会让很多企业家破产。
总部位于杭州的一家中型电商平台高管陈(Vivian Chen)表示:“现在我们基本上都懒得谈判了。”
厦门出口商尤(Michael You)也表达了类似观点。厦门是毗邻台湾的沿海城市。他的公司和许多其他出口商从特朗普第一次发动贸易战时起就开始准备,比如更多向小型美国商户销售,而非大型零售商。
目前为止,他已将所有关税成本转嫁给美国客户。
尤表示:“即使我们想作出让步,能做的也非常有限。”
他80%的收入来自向美国商店销售塑料袋和纸袋等包装商品。
虽然中国政府正在各个平台上通过大量社交媒体帖子引导公众舆论,但尤的言论表明,基层的爱国主义情绪是真实存在的。
他说:“在整个过程中,我真切感受到了中国的强大。”
通过帮助中国实现团结,特朗普的极端关税政策削弱了他第一任期所采用的策略。2020年,当时的国务卿蓬佩奥发表演讲称,共产党并不代表14亿中国人,并呼吁世界支持中国异见人士对抗习近平政府。但这一次,强硬施压中国让步的行动,与一些领导人如副总统万斯对中国民众的蔑视性言论结合在了在一起——万斯将中国人贬称为“中国农民”。
更令习近平受益的是,特朗普还对美国盟友和亚洲主要贸易伙伴加征了高额关税,使北京得以将自己塑造为自由贸易的捍卫者,并减少了企业转移出中国大陆的选择。
目前还不清楚中国这股爱国主义热潮能持续多久。真正的考验将在未来几周和几个月到来,当普通中国工人开始失业并面临经济困境时,局势将更加严峻。
除了应对特朗普的关税,中国还面临消费疲弱和房地产行业持续崩溃的挑战。在开发AI等未来关键技术所需的尖端芯片领域,中国依然落后于美国。
据报道,中国正在进行的军队整肃行动已扩大至排名第三的中央军委副主席何卫东,他也是中共中央政治局24名成员之一。这一系列扩大的调查,已经导致两名中央军委成员以及过去两任国防部长落马,外界开始质疑习近平对军队的信任程度。
此外,围绕下届中共党代会的权力角逐已经开始。党代会是中国政治日程上最重要的事件,将于2027年举行。现年71岁的习近平可能会面临越来越大的压力,要求他指定接班人。
对习近平而言,最理想的情况是,他能渡过这场风暴,建设出一个更加具有韧性的中国,让中国在全球进一步融合,并在科技领域取得一些突破性进展。这包括以DeepSeek最近的成功为基础,展示中国在美国技术限制下依然可以取得进步。
至少目前,全国大部分人正在支持他。
一位在广东、印度和东南亚经营工厂的中国玩具及纺织制造商表示:“几个月前,我还在说,我从未见过人们如此不满——对生活不满,对习近平不满,对未来充满担忧。”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他说。“人们虽然仍然非常担心自己的工作和收入,消费也在收缩,但现在,一切问题的罪魁祸首是美国。”